本刊记者 徐梅 发自北京
第一次见郑渝娜,蔡文仪大夫吓了一大跳,因为印象太过深刻,这日子就在她脑子里刻了下来,时隔两年之后仍能脱口而出,“2003年11月1日!”
那天气温并不低,郑渝娜却紧紧裹着件羽绒服,“头发像把草,看上去好像有60岁,我心想,这么大年纪怎么还上一线啊!”
后来她看到郑的军官证,受了更大的惊吓,军官证上郑神采奕奕,比她目中所见要瘦一大圈,并且当年只有四十出头。“她一下子老成那样,都是因为非典。”
郑渝娜,原解放军301医院护士长,在转移患者的过程中感染上非典。她在医院整整住了99天,每天往体内注射的大量激素使她留存了生命,也造成周身多发性骨坏死,“变成了一个玻璃人,随时都有可能散架、瘫痪”。
生活的链条就此中断。两年来,医院从她的工作场所变成了治疗场所,她从一个护理者变成了被看护者。
和郑渝娜一样,42岁的卢志坚在2003年春也跟死神打了个照面。非典治愈三个月后,他的身体完全康复。然而,在平安无事生活了两年后,今年9月,他在走路时突感左腿内侧疼痛,之后确诊为“双侧骨股头坏死!”
经朋友介绍,卢志坚辗转来到郑渝娜就诊的医院,在这所位于北京昌平的专科医院里,先后来过十多个非典后遗症患者。他们之外,还有其他的后遗症患者就治于城内多家医院。
脆弱和敏感
骨股头缺血性坏死治疗乃世界性骨科难题,医学界的说法是“重大慢性疑难病症”,2003年以来由于非典患者“激素相关骨坏死”,国家将相关课题列入“863计划”,在临床研究上已经取得一定突破。然而对于郑渝娜、卢志坚这些患者而言,治疗仍是一条漫漫长路。
2005年11月30日,郑渝娜住院两年有余,卢志坚入院治疗第一天。蔡文仪是两人所在病区的主任医生。
在这家以中医疗治为特色,药丸、药浴、离子导入是主要治疗手段的医院里,并没有常规医院浓重的消毒水味道,楼道涂成淡粉色,墙上的像框里一个个病友都笑眯眯的。
卢志坚的心情因此放松了很多,自9月疼痛开始,他便在城内四处问诊,去了四五家医院,“主要就是了解现有的治疗方法。”
他最终选择中医保守治疗,来之前跟这里的病友也聊过,说效果还不错,“就是疗效较慢”。
他语调平和,脸上总是带着微笑,做完了药物离子导入,躺在床上看NBA,看姚明跑啊、扣啊,他微笑着拿着遥控器,“我以前也很喜欢打球的,每星期都要跟同事订块场地打羽毛球,得病之后医生说了,不能负重,也不能大运动量活动,这些爱好都没有了。”
郑渝娜在非典之前是单位的骨干,正准备提副高,职称英语考试、专业论文发表各项都已经完成,一场非典下来,她没有了健康,失去了一切。
郑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,“提高生活质量”。对她而言,作为一个人——哪怕是一个小心翼翼呵护自己身体的人,而非病人存在,就是生活质量的实质性提高。
2003年,非典诊室里的医生和病人
她坐卧行走都不能太长时间,坐半个小时骨头会僵,要慢慢起来活动,动作大了也有危险,因为全身骨骼都非常脆弱。尽管与两年前比已有很大好转,但像普通人那样随意已几乎不可能。
因为还是现役军人,郑不方便接受采访。她笑声朗朗地推荐记者找蔡大夫聊,“我的情况她都了解,这两年咱俩早成朋友了”。
因为“用情太深”,蔡文仪一说到她就变得很“文艺”,总爱用四个字的词儿。说她刚来时的病容——“饱经风霜”;说她治疗一个月后腿从僵直变得灵活——“欣喜若狂”;说她本人与军官证照片的对比——“判若两人”;说到她治疗后的状况时,终于不能再这样言简意赅,兴奋痛快的东北话冲了出来,“哎呀,那头发油黑油黑的,什么都好起来了,你瞅,都跟正常人一样了吧!”
“刚来时,从病床到卫生间三步就可以走到,但她连这都不行。现在,身体情况都恢复了,不过心理还是会波动。这个很正常,我们都能理解。她说自己变得脆弱了,以前风风火火一个人,现在多愁善感的,看个电视随便有点煽情的,她就跟着掉眼泪儿……”
生死就在一口气上
卢志坚决定在住院期间多吃,午饭他订了4两,晚饭他要吃半斤饺子,他说自己在地安门医院治疗非典时也是这样,“必须吃啊,不吃,怎么有体力呢!”
非典患者治愈后重新走上工作岗位的不过五分之一,他不仅重新工作,还升了职,现在已经是一家出版公司的总经理助理,主管生产。医院发给他一副拐杖,要他必须拄着拐杖慢慢走,这让前一天还自己开着车来医院办入院手续的他觉得有点突然,“在医院就听医生的吧,在单位我肯定不会拄着拐杖去上班的”。
楼下晒太阳的病友瞅一眼他的拐杖就知道他刚来,“瞧那拐多亮啊!来了就别着急,慢慢治吧!”
他是那种认真要强的人,小时候吃了不少苦。6岁就跟着父母支援三线,来到四川攀枝花,“那时候的农民真穷,招待客人时没有菜,就煮一碗面条当菜下饭”。父母都是医生,轮流进山下医疗队。他跟着哥哥像农村孩子一样长大,种地扒煤什么都做。
“那个时候才苦呢,现在这些都不算什么。”问他怨不怨老天对他不公,得了非典不算还落下骨坏死,他还是微笑,“这个,抱怨有什么用呢。慢慢治呗。”
活着就是幸福!这话他以前听人说过,自己现在算是亲身体验过了。
卢志坚总保持着乐观的心态。 图/Swerve
2003年5月11日中午,他被转到重症监护室,连诀别短信都给妻子发了,喘不上来气,像溺水一样,“太难受了,我自己都差点跟医生说,‘算了,您别救我了!’”郑渝娜的家人那时也收到了病危通知书,“生死就在一口气上!”
36个小时之后,他们挺过来,卢志坚给妻子发短信,“我胜利了!”
卢志坚的妻子跟他是同一所大学的,“算是师妹,不过大学里不认识,毕业之后才认识的”。俩人感情一直很好,生病后他还常常在家做饭,他想多挣些钱,让妻子孩子过得更好,“两年后孩子该读高中了,那时候我的病也该治好了”。
四十多岁的男人,活得正吃劲儿。他承认自己太认真,怎么也不肯因为生病在工作上减弱半分。得非典之前,公司的小伙子跟他一起出差,回来都抱怨太累了,“卢经理走路太快了,我们都跟不上!”非典之后,每天晚上他十点钟就上床睡觉,“体力确实不如以前了”。
“也不可能去运动了,原来打羽毛球、游泳、爬山,现在都不可能了,其实还是很想去玩。旅游也不行了,原来每到五一、十一都要开车出去玩的,今年十一哪儿也没去,就在家歇着。”
这样的生活几乎是所有非典患者的翻版,灾难过后,活着,就要忍耐承受。
“不过还是得说自己是幸运的。是吧,咱毕竟活下来了,还能看到亲人,这个是最重要的。”
下午3点,阳光把治疗室晒得热热的,卢志坚肩膀上搭条毛巾准备去药浴,郑渝娜照例去学手工编织。
再过一天就是周末了,病情稳定的病人,周末都可以回家。几个女人在下午的治疗时间欢快地讨论着周五晚上如何回家,因为骨质疏松,她们很怕颠簸,不敢去挤公共汽车,10块钱一位的黑车是较为理想的选择。“都是桑塔纳什么的,车好,可以直接坐到积水潭地铁口,家里人上那儿接就行了。”
“其实回家也不能上哪儿去玩,但一家人在一起做个饭,看个电视,都挺幸福的。”女人们七嘴八舌交换着厨房心得时,卢志坚在氤氲的药浴桶里眯上了眼睛。这个时刻,病痛稍远,希望渐近,他,还有她们都还是幸福的。